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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阿爹,阿爹!”送饭的李月娥推着毫无知觉的公公,前一瞬她推门进来的时候还在笑着说,“阿爹,建友钓到石斑鱼,我给您熬了粥。”

她看着毫无反应的公公,心不断下坠。她的高声呼喊把其他在家的人都喊了过来。

顿时林家乱做了一团。

林建友去套车了,王宝琴帮着林建才在屋里背起阿爷,李月娥哄着被吓醒的龙凤胎。

“阿哥,快把阿爹抱上来!”

正午最热的日头下,林家人都觉得浑身冰凉。

县里的医生刚刚和他们说:

“老爷子已经醒了,你们进去看看吧。看看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,让他心情好点儿,也就这两天的事。”

王宝琴捂着嘴靠着墙哭。

林建友挤开大哥,红着眼急切地向医生问道:“我们前阵子才去省城医院看过,大夫说什么沪市的医院可以看的,怎么突然就这两天了?我看你们也没做什么检查,我们住院!我们带了钱,求你再给我爹看看……”

那医生见惯了这种场景,倒也没有因为林建友的语气生气,“病人年纪大了,身体各项情况都不乐观。这是根子坏了,你们要是不放心,可以再去省里的医院看看。”

随着他的话音落下,林建友无力地垂下双手,靠着墙低下头,压抑着胸腔中的悲痛。

那医生看他们这样,叹了口气,“快进去吧,珍惜最后的时间。”

林建才两手使劲摩挲脸,调整表情。他拿袖子擦了擦眼睛,然后走到弟弟身边,拍了拍他。

林建友佝偻着腰,挨着墙根。他想极力压抑着哭声,可还是从胸腔露出一两声。

林建才拍拍弟弟的肩膀,“走,进去看看阿爹。高高兴兴的,别让他担心。”

王宝琴也整理好表情,跟着走进病房。

“阿爹。”兄弟俩进了病房,脸上强带出笑容。

林有根躺在病床上抬了抬眼皮,他看着俩儿子有些僵硬的笑容还有什么不知道呢?

“我走之后……”他的声音有气无力,眼珠泛黄。

“阿爹医生说您没什么事,您别瞎想。青旸和小鱼就要回来了,等他们回来了就带您去大城市看病!”林建才打断老爷子的话,强撑着笑意。

林有根急忙挥手,脸上露出了笑容:

“我自己心里有数,老大你忘了我自己也算大夫吗?你们听我说,再不说我怕没机会了……把,把我和你们阿妈葬在一起。她走得早,也不知道这些年在下面好不好?”一口气说这么多话,他显然很吃力,顿了顿:

“以后青旭几个结婚了就来坟头和我们说。老大,老二,以后爹走了,你们兄弟要互相扶持,知道不?”

***

“二哥,给阿爷买套好衣服,再买双皮鞋。等去沪市的时候穿。”男士成衣柜台前,林青玉指着挂在上面的四个兜干部服。

“成,小时候阿爷老说他当赤脚医生的时候,一双草鞋翻几座山头。买这双,这双底软。”林青旸挑了最贵的。

买齐了东西,兄妹俩就奔着火车站去了。他们短短半个月内,大半时间都在火车上。可这回不一样,他们没心情看窗外的景色。一个是归心似箭,一个是身上揣了太多钱不敢松懈。

回家要坐两天火车,路途过半的时候。

林青旸摸着胸口,面色不太好地看向同样没睡着的妹妹。

“妹儿,我这心里难受,头也发晕。你说会不会是家里出事了?”

林青玉伸出手摸摸他的额头。

“没发烧,估计你就是这些天太累了。你睡会就好了,明天中午就到省城了。”

林青玉没说,她心里也感觉不太好。她闭上眼,在心里劝自己,别一惊一乍的。

***

林有根回了家,他不愿意在医院里躺着。

晚上,父子三个一块睡。

他们一个说一个配合,把这些年家里家外发生的事说学逗唱说给林有根。还时不时叫一声阿爹,就怕林有根没了回应。

“我记得灾年里,阿爹你还让阿妈把茄子蒂留下来,然后炒了给我和大哥当零嘴。阿爹……”

“阿爹?!”两兄弟猛地从床上坐起去看林有根。

林有根忽然睁开那双浑浊的眼,这一次不像从前那样无神。是他近几年来眼神最清明的一次,他嘴边带着笑,口齿清晰:

“老大,老二,我去找你们阿妈了。别哭,都当外公的人了。

小鱼像你们阿妈,有什么都放在心里。她要不嫁就让在家吧,我这屋子就给她。青旭、青旸该相看了,少了拖累,他们也容易。青晨让他继续上学,和他阿姐一样,考、考大学……”

“阿爹别说了!没事的,没事的。”林建才泪滴到林有根脸上。

他们悲痛的叫声一下惊醒了隔壁跟着外婆的龙凤胎,一一放声大哭。李月娥下床时差点儿往前栽倒,她浑身上下都打着哆嗦,脚底儿也像没根儿似的!

公公屋里她男人和大哥的哭声都让她知道,老爷子要不好了!

她掉着泪哄孩子,院子里乱糟糟的大伙儿都起来了。

***

下了火车,坐上回县里的客车。今儿人特别多,他们一上车就挤满了人。

“诶,青旸,小鱼?来来来,小鱼你坐化肥上。”村里的会记大叔林生根看到兄妹俩热情的招呼。

“生根叔买化肥啊?”林青旸招呼了句。

“是啊,你们从哪回来?”

“从京都回来。”林青旸解释道。

“噢?”林生根应了声,然后看着林青玉笑了笑,“丫头,人生没什么过不去的坎,熬过了就好了。”

林青玉点头,“谢谢生根叔。”

“我让你红兵哥帮你留意着,县里那几个单位的招工信息呢。”

三人说着话,很快就到了秋浦县。

下了大巴车后,林青旸帮着扛化肥。三人等了许久都没看到有村里的驴车来,于是就决定步行回去。

还没进村就听到唢呐哭丧的声音。兄妹俩对视一眼,彼此的脸色都不太好了。

“谁家啊?我昨天出门前也没听说那?”林生根有些纳闷。

林青玉低头咬唇,心里祈祷,脚上加快步子。

不好的预感在进村遇到乡亲时实现了。

“有根叔的孙子孙女回来了!”

啪嗒化肥落地。

林青旸拔腿就跑,边跑边喊,“阿爷!”

林青玉也跟在后面跑。

远远地她就看到了家门口挂上了白纸、布条。

李月娥听到外头的声音跑出家门,看到跑过来的侄子和女儿。她抹着泪,“你们阿爷昨晚上没了,进去看看吧,就要下葬了。”

林青旸大步跑进院子里,他撕心裂肺地喊着:“阿爷,阿爷!”

他心里又悔又悲还有怨。

后悔自己不早点回来,怨阿爷没等他们回来。他们明明已经赚着钱了,回来就能送阿爷去大城市看病了。就差这么几天!

林有根屋里,林大伯和阿爹重新帮阿爷换上了林青玉带回来的衣服鞋子。

三兄妹按照习俗跪在地上。

“阿爹,青旸小鱼回来了。您放心走吧,别惦记。咱家会越来越好的……”王宝琴帮着公公整理遗容。

后面的记忆都有些模糊,林青玉一直在流泪。哪怕她在心里对自己说,才相处半年而已。

可是一想起记忆里的那个小老头儿,她就憋不住眼泪。

***

林有根头七这天,林家人除了一直没有消息的林青旭都跪在坟前烧金元宝。

林青玉低着头,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土地上。

“阿爹你放心的去吧,我会担起老大的责任。我记得您常说家和万事兴,我没出息做不了大事。但我保证我会守着这个家……”林大伯林建才开口。

轮到林青玉的时候,她嗓子早就哭哑了,半天说不出话。她看着墓碑,泛青的手指捏起金元宝。她在心里和阿爷说着:

“您现在是不是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小鱼了吧?阿爷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空难没死还来了这儿。我没真的见过小鱼,但是感受过她的存在。她对我放心了才走的,阿爷您呢,您对我放心吗?

我向您保证,我一定会努力的,我会让这个家越来越好。所有一切我都会努力……

阿爷您要是想说什么,您就托梦给我,我不怕……”

穿着孝衣背影瘦弱的女孩儿跪在坟前,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。

下山的时候,李月娥哽咽着搂住女儿,心疼看着她嘴边的大火泡,“人都有生老病死这一天,就是,就是阿妈也会有这一天。”

“是啊囡囡,你阿爷病了这么多年。我们心里早就有准备了。你们都看开点。”林建才看着低头耸肩的儿子,他拍了拍他的后背,想到至今没回电报的大儿子,他心里有些暗淡,“好好的,以后都好好的。”

“阿爹,我刚才替大哥也烧了金元宝。大哥肯定是在野外训练所以没收到我们的消息。”林青旸看懂了他阿爹的未尽之意开口安慰了句。

***

随着伟人那句“华国人穷是穷了点,但是打起战来,不怕死!”再次与越国交战的消息,通过报纸、广播、电视新闻传遍全国。

去县里摆摊的两兄妹看到新闻后默契地没有把报纸带回家。

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林青玉对这段历史了解甚少,她看着紧张失神的二哥,在心里祈祷还没见过面的大哥一定要平安。

同一时间被他们惦记的林青旭,此时正拿着望远镜在云南某处山包包的草丛里隐蔽着。他舔了舔干裂的唇,腥甜味在嘴里漫开,特么的又出血了。

“青旭,换岗了。队里在发纸笔,你也快回去写吧。下午通知,明天进攻!”战友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
林青旭起身,拍了拍军装上的草屑,然后向着帐篷走去。这里天气多变,一会晴,一会雨。山谷里的岚风带来一阵清凉,夹着水汽的白雾浸润他匍匐一天的身躯。

林青旭拿着笔,踌躇了许久,家书他写过很多,可遗书,这是第一回。

最后他还是用着一如既往被他弟嫌弃啰嗦的写信方式。对家里每个人都细细的交代了。

只是在最后一段,他想了又想还是写上了:

离家参军开始是为了给家里省口粮、挣津贴。可当我一年又一年穿着这身军装,我找到了当兵真正的意义。

我不悔。

是军人,就该上战场!
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