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父子剖白(1 / 1)

沈谬腰杆笔挺,眼中犹有几分倔强:“儿子当年犯错,有辱沈家门楣,也辜负了父亲的期望,不敢再冠此名。”

闻言,沈老夫人心中重重一叹,修卓什么都好,就是太固执。

“好呀,说得好!”她心中有气,话语冷肃,“既然有错,你又何必再回来!”

长杖一响,一语落下,三人陷入了沉默。

这句话属实伤人不浅,母子俩一人一把尖刀直往对方心口上戳,听得一旁的沈落揪心不已。

他爹带着自己在外漂泊十八载也不愿归家,当中定有什么难以出口的原因,而见方才情形,父亲也并非不想念家中。

老夫人也是,明明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,见了面又不肯好好说话。

这样难道不别扭?

“孩儿不孝,父亲……父亲仙去,为人子不得不归。”许久,沈谬出言,内里隐着极深的沉痛。

沈落闻声,终于跪拜于地:“祖母,孙儿随父十八年,这十八年将一切看在眼里,父亲远游在外,从未敢忘却长辈恩情,常因不能侍奉双亲而自苦,绝非不孝不悌之辈。”

俗话说“父母在,不远游”,能让父亲毅然远走是因哪般?

一个母亲怎会不清楚自己儿子的性格,沈落看准老夫人爱子心切,为俩人送了台阶。

沈老夫人早先问话时已注意到他,只是一直将心放在沈谬身上,听闻孙儿二字才意外地转了目光。

见到沈落的腰间佩玉,霎时惊诧地睁大了眼。

这是沈府嫡脉的身份玉佩,那这孩子!

“他……修卓,这是我孙儿?!”沈老夫人的反应更趋于不敢置信,拄着长杖起身。

沈谬见她激动地脚步有些颤巍,急忙上前扶住。

“修卓,可是真的?”沈老夫人的眼中似有泪光。

“是。”沈谬心中百感交集,看着沈落唤了一声,“子立,过来。”

沈落闻声站起,模样与他父亲肖了八分,沈老夫人恍惚间以为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幼子。

“好,好啊,是我的孙儿!”沈老夫人紧握着沈谬的手,“他叫什么名字?如今多大了?”

沈谬面上愁容散去,温声对沈落说:“子立,你自己与祖母说。”

沈落点头,欲跪时被沈老夫人一手扶起。

沈老夫人放下沈谬,转而握住沈落的手,语气和蔼:“不跪不跪,孙儿来,让我好好看看!”

“是。”沈落便乖巧站着,“祖母,孙儿沈落,如今年十又八,父亲取字子立。”

原来天下父母都一样,无非期盼子女安好,儿孙满堂罢了。

“沈落,子立,好名!好字!”说着又转向沈谬,“他这一辈已到意字,如今你也回来了,下月便迁名入族谱。”

沈谬闻言笑笑,他许久未曾见母亲,亦未见她高兴神情了。

“那你的母亲……?”沈老夫人将沈落看了几圈,见只有他们父子二人。

这个问题沈落回答不了,将目光转向他爹。

这是实话,他也没见过母亲。

“子立的母亲生时难产,早早去了。”沈谬道。

“是么?”沈老夫人看着他,语中遗憾,“可惜了。”

“是。”沈谬垂首,两人像是将各自藏了的东西说开了。

“修卓,”老太太语气突然转变,轻轻放下沈落,“你以为母亲骂你是因为你所谓的犯错吗?”

旁观的沈落有些不明白,安然静听。

“方才那些话,原是你父亲要问的。”沈老夫人理了理儿子的素服,“成衷没等到见你一面,这些话只能我替他说,可一见你这执拗的劲儿,我自己都有气。”

原来如此,沈落松了一口气,看来温柔和顺才是老夫人真正的模样。

“儿子知道。”沈谬明白自己的错处,“母亲还肯认下儿子,儿子已心满意足了。”

“说甚么胡话!”老太太轻斥一句,“你错就错在自拘自缚,不肯回头!”

某些地方与你父亲如出一辙!

沈老夫人叹息:“你也不要怪你父亲,他嘴硬心软,其实.…..”其实在你离京两年后便后悔了,碍于面子不说,却又私下里几次派人寻你。

可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,修卓肯回来便是想通了,再说这些不过徒增烦恼伤心。

“也罢,你这混小子倒好,心更硬,说不回便不回,一去十八年,眼里不知有没有我这个娘!”

沈落在一旁听着,心道没想到老爹还有这等离家出走的大胆行径,这一肩的荣华与富贵,说放就放也是潇洒肆意。

沈谬现在的模样与听训时的沈落简直别无二致,只是沈谬细听着,不敢回想父亲。

他记得父亲的教诲,却仍然颠覆了他的期盼。

再多一点,就要到后悔的境地了,而到此,他又会心生恨意。

“母亲,实不相瞒,儿子此番回来,也有其他缘由。”

沈老夫人语气极硬:“我不管什么缘由,这次回来了就休想再放肆出走,沈府这么大,难道还容不下你一个沈修卓?”

“母亲言重了,儿子不会再走。”沈谬无奈。

沈老夫人得了出口的承诺,安下心来:“你也不用一回来便殚精竭虑,上面自有你大哥顶上,他如今的心眼不比你少,沈府的担子有人揽上了。”

“看看你将自己的身体亏成了什么样,还不好好调养!”

没错!这一点沈落狠狠地赞同了。

“我知,兄长那边我从未担心。”沈谬看向沈落,“修卓不孝,远走京城不能侍奉母亲,可子立还小,他与我吃了十八年的苦,该归府尽孝求取前程了。”

沈谬挖开一角心事:“大好儿郎,莫如我一般。”

沈落闻言,心中有些难过,似乎又多懂了父亲一些。

沈老夫人闻言点头,眼中心疼:“当初你怎么也不回头,如今性子倒变了。”

大抵是为人父,甘愿抹平棱角,也无师自通懂了父母的苦心。

“是。”沈谬终于微笑,“子立是个好孩子。”

若不是这个孩子,兴许出京之后早就撑不住了,还不知如今生死如何。

沈老夫人看向沈落,目中有欣慰,也似有其他,良久道:“不知不觉也与你们说了这么多,修卓,你带落儿去拜见你父亲罢。”

“是。”沈谬隐下沉重,强自镇定。

沈老夫人点头,直到见父子俩的背影消失,才用手帕揩去忽然落下的泪。

道是世事无常,成衷没能等到的总归她等到了。

两人被下人引去灵堂,到时正无人在侧。

白幡垂落,处处铺满了素幔,挽联上写着一句“鹤驾书名留史册,鹃声泣誉忆高风”。

灵堂中陈放着一具金丝楠木棺,是皇帝嘉奖沈老丞相为民尽心竭力所赐。

沈谬险些一个踉跄,被沈落扶住才回神。

供桌上点着一盏长明灯,一个“奠”字前,两个身影长跪。

“父亲,不孝孩儿、修卓归家看您了。”沈谬垂首,一句话断续道出。

吧嗒几声落入沈落耳中。

不知是苦泪,还是悔泪。

但那隐忍的哽咽实在透露了太多。

沈落初到京城,连世家望族才搞懂几个,剩下一门心思以为家中贫困而到处谋生。

忽然一日认祖归宗,忽然一日跻身望族之后,忽然一日与相依为命的父亲有了宽厚依靠。

虽是素昧平生,但冥冥中却被血脉牵引着。

祖父仙去,他更多的是因父亲伤心而难过。

父亲二十远走出京,十八年未得归家,至此时已是中年不惑,却与至亲阴阳永隔。

该如何说?

唯有一句惜取眼前人罢了。

后悔是永远的缺憾,它不会因时光消逝而消失。

“祖父在上,孙儿沈落认祖归宗。”

满室寂静,风吹幡动,似在叹息。

“弱冠舍此身,且归两鬓苍。至亲隔阴阳,故乡作他乡。”

沈谬抬头,望向长棺的那一眼无声胜有声。

“爹,”沈落停住,只能想到最老套的一句,“节哀顺变。”

沈谬轻轻点头,沉默了片刻,将一切慢慢道出:“为父原名沈修卓,字沉问,沈府第十二代嫡三子。”

“上京沈府是书香官宦世家,宛国十三位丞相,沈家独占五位,如今你叔父沈修秉是第六位。”

“为父当初犯错,一气之下远走京城,改名沈谬。”

“而今归来,便是如此了。”

沈谬说得简略,沈落听了个大概,不忍追问。

能剖白至此,父亲对他已是十分坦诚。

“为父有愧,未能尽为人子的孝道,如今更怕对你不住,吾儿。”

沈落闻言转过了头。

“子立,我不能因为当初糊涂就断了你应有的前程。”

“你喜欢读书,也考了功名,如今只差殿试。”沈谬注视着他。

“爹有私心,想要你有个好出身。”也想早一步落叶归根。

沈落愕然,原来如此。

“爹,子立并非一定要考取功名。”沈落看着有些憔悴的沈谬,“我原只想,是不是考了功名,日子就能过得好些。”

沈谬想到他一直以为家中贫寒,忽然一叹。

“是为父的错,既未说明家中情况,也不擅长打理家室,让子立操心了。”

“没有的事,爹。”沈落一脸认真,“您为我着想,我高兴还来不及。”

区区一个功名罢了,他985都考上了又怎会怕,大不了多考几次。

“父亲,”沈落主动抱上他爹,“若沈府的荣光是你的负担和枷锁,我就给你挣出一个荣光来。”

话出口,他不禁脸红,看样子自己出息了,这种大话也敢说。

“子立,非是为了我,爹只是指给了你方向。”

“不过你有此决心,为父很是欣慰。”沈谬看着他,想起昨夜决断,“既然如此,三月之期,为父送你去蕲溪书院。”

“蕲溪书院?”这是何处?

沈落震惊了。

所以是,他要去补课?